诗歌坊
  • 欧阳江河   14538阅 | 换页 | 返回 | 收藏 | 电脑版

  •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,

   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。

    它们孤立而贯穿,肢体摇晃不定,

   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。

    一片响声之后,汉字变得简单。

    掉下了一些胳膊,腿,眼睛,

   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,伸出,以及看见。

   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。

    并且,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,

   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、挑剔。

    在本地口音中,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

   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,

   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,

    牙齿陷入空旷

    没碰到一根骨头。

    如此风景,如此肉,汉语盛宴天下。

   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,又吃古人的,直到

    一天傍晚,我去英语之角散步,看见

   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,我猜他们

   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。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。

    它只是一门课,一种会话方式,电视节目,

    大学的一个系,考试和纸。

   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。

    轻描淡写,磨损橡皮的一生。

   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,眼镜,打字机

   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,

   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,卷起在中国的一角。

   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,

    还有西餐,刀叉,阿斯匹林。

   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

    和皮肤。像每天早晨的牙刷

   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,使汉语变白。

    从前吃书吃死人,因此

    我天天刷牙。这关系到水、卫生和比较。

    由此产生了口感,滋味说,

   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。

    还关系到一只手:它伸进英语,

    中指和食指分开,模拟

    一个字母,一次胜利,一种

   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。

    一支烟落地,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,

    像一段历史。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

    战争,再往前是第三帝国,是希特勒。

   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,枪杀过

    莎士比亚和济慈。

    但我知道,有牛津辞典里的、贵族的英语,

   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、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。

    它的隐喻、它的物质、它的破坏的美学,

   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。

   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——

    但在语言之外,中国和英美结盟。

    我读过这段历史,感到极为可疑。

   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。

    一百多年了,汉英之间,究竟发生了什么?

   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,

   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,而把汉语

    看作离婚的前妻,看作破镜里的家园?究竟

    发生了什么?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,

    与众多纸人对话,空想着英语,

    并看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,

   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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